这样的“中日友好”对日本有什么意义？

从中日友好医院丑闻的切片看中国社会现状和日本对华政策

这篇文章是面向日本读者写的。阿古老师翻译成日文，前几天发布在这里：

https://news.yahoo.co.jp/articles/6524fe1e9b67611256996f1323b2b6ab05d24397

下面是中文原文：

北京的中日友好医院，深陷一场奇特的舆论风暴

—如何通过这个切面看到当下真实的中国社会

在北京市朝阳区和平里，有一家在中国著名的医院，中日友好医院，院徽上绘有富士山与万里长城。这所医院是根据1979年大平正芳首相访华时达成的共识，以日本政府无偿援助项目形式获赠约193亿日元资金建设，于1984年正式开院的。此后，医院持续开展多项中日技术交流项目，并依托笹川医学奖学金等机制成为中日医学人才交流的重要基地，一方面集结日本各地医师与护士轮流赴京指导，同时邀请中国医护赴日接受 6 个月至 1 年的临床研修。可以说，这所医院在40年间为中国医疗的现代化转型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1986起，多位日本驻华大使访问这家医院。最近的两次是垂秀夫大使2021年1月14日的访问，和2024年10月23日金杉宪治出席在中日友好医院院内举行的建院40周年纪念仪式。

这所医院在中国还有一个殊荣，就是在2001年被列为“中央保健基地医院”，就是可以给“高级领导干部”看病的医院。在一党专政的中国， 最好的医疗资源是优先给中共高级官员的。在中国的卫生部有一个司局级单位“保健局”。就是用纳税人的钱，专门给中共领导，包括退休领导以及其家人提供终生服务的。这个局成立于1998年（之前卫生部也有这个功能，只是1998年成立了专门的部门）2001年中日友好医院就成为了中央保健基地， 可见这个医院医疗水平之高：中共领导选中给自己用的，肯定是最好的。

但是2025年4月25日开始， 这所医院因为“董小姐事件”陷入了中国互联网舆论风暴的中心。这个事件简单来说是一起多重丑闻，但几天内持续发酵，以至于5月1日，中国国家卫健委正式发文表态，称已“成立调查组…联合有关方面对肖某、董某及相关机构展开认真核查，对发现的违法违规问题将依法依纪严肃处理”。也就是说，舆论的持续高温终于让中央层面的主管部门坐不住了，只能公开宣布介入调查。

这起多重丑闻，给了我们可以一个难得的观察当下中国社会的切口。

今天的文章我们会聊一下1） 这个丑闻是什么，2） 它为什么成为舆论风暴， 以及为什么在一个信息被高度管控的中国，这个看似自发的“舆论风暴”能够被允许。3） 作为日本读者， 如何通过这个切面了解当下真实的中国。

1. 这个丑闻是什么

4 月 25 日，一封写给中日友好医院纪律委员会的实名举报信在网上曝光，署名人是中日友好医院胸外科副主任医师肖飞肖飞的妻子谷医生。

举报信主要有两大指控：其一，肖飞在婚姻存续期间出轨多人并育有私生子；其二，他在医疗行为上存在严重问题，对医院医疗与教学秩序造成负面影响。

私德问题姑且不论，引发公众关注的是第二条：肖飞的医德问题。举报信称，2024年 7 月，肖飞主刀一台手术时，因与其出轨对象——当时在医院接受规培的董袭莹——与护士发生冲突，肖飞当众大吼护士并与董小姐一起离开手术室长达 40 分钟，将已全身麻醉的病人独自留在手术台上。此外，为维系与董小姐的不当关系，肖飞对其提供种种“特殊关照”，严重破坏医疗公正与秩序。

4 月 27 日，中日友好医院迅速发布情况通报，认定举报反映的肖飞个人问题“基本属实”，决定开除其党籍并解除聘用。但事件并未就此降温，反而因董小姐的身世与学术背景而持续升温。网友挖出董小姐本科在美国读经济学，后转入北京协和医学院“ 4+4 ”博士班，仅4 年就获医学博士学位；三年里至少参与发表 11 篇论文，研究方向跨度极大。而且博士论文正文内容才30页左右。医学专业人士质疑其成果真实性，而舆论发酵之后，中国知网等数据库已检索不到她的论文，更令人生疑。

进一步的信息显示，董小姐出身“上层中产”家庭：爷爷董宝伟曾任解放军总医院超声科主任，父亲董小辉为中冶建筑研究总院党委副书记兼总经理，母亲米正丽是北京科技大学博士生导师。网友还发现，董小姐后来到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泌尿外科规培，而该院住院综合楼正是其父所在公司承建。由此推断，其学术与就医路径可能大量倚赖家庭资源。

2. 为什么事件能掀起如此巨大的舆论风暴？

一方面，中共强大的宣传和维稳系统并未急于删帖降温，说明董家并非权贵顶流。（在中国，凡是能被公众看到的“腐败”问题顶多是二流的问题）。而且2021年中共官媒新华网还用董袭莹的照片作为一个医学相关的新闻报道的封面照片。

http://www.news.cn/photo/2021-11/05/c_1128035977_5.htm

另一方面，在经济下行， 社会不公平广泛存在，教育和工作压力都日益增加的中国， 这个事件精准击中了普通中产家庭的焦虑与愤怒：董小姐抢占的正是中国的普通人通过非凡的努力才有可能获得的稀缺教育和就业机会。

董小姐事件让普通中国人直观地感受到：在一个机会稀缺、规则失灵的环境里，“拼爹”远胜于拼命，个人的努力终被隐藏的权利关系网络稀释。中国的教育超高压力，超强竞争，但大家还愿意忍受这样的“教育“，曾经相信的一个底线是，至少”考分“在一个不公平的世界里是相对公平的。现在普通人们赫然发现， 哪怕这种 “公平“都不存在。 有关系的家庭可以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旁门左道轻松进入最顶尖大学的最顶尖的项目，在完全缺乏专业训练的情况下，在最好的医院做外科医生！

这也是为什么这件事引发了持续不断的舆情。

3. 作为日本读者， 可以从这个事件看到哪些关于当下中国的现实？

第一， 中国看上去很强， 很大，但2025年的中国，社会问题巨大，社会不公普遍存在，社会心理极其脆弱。

中国的经济崛起， 是2000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开始的。从那时候起中国融入了国际贸易体系，因为中国劳动力的价格便宜+中国人的勤劳+中国低人权带来的所谓“成本优势”，中国很快发展成了世界工厂。 当时以美国为主的西方国家天真的希望中国经济的发展会带来政治的民主化，日本也是这样认为的， 而且是对华援助最为慷慨的国家。但25年以后回看，一方面，的确GDP增长了， 另一方面，中国的政治更黑暗了，更加不公平了， 哪怕在经济方面，最受益的其实是政府极权机器，而不是中国社会。

做一个简单的数据分析就可以看出来， 如果我们看居民可支配收入（DISPOSIBLE INCOME）占GDP的比例。 这个数字在日本是85%左右， 美国是75%， 而中国只有41%。是日本的比例一半都不到。而这还没有包括GDP之外的政府垄断资源，比方说土地在中国100%是国有，银行和金融业100%国有等等。

所以中国的经济的确发展了，但是相对而言，政府和政权得到了不断增大的蛋糕份额。普通人的空间相对来讲是逐渐被压缩的，民办企业的经营也是越来越困难的。

一方面政治没有进步， 一方面政府在经济方面掠夺性强。这已经是普遍的现实了， 这一次“董小姐”的丑闻， 普通人看到哪怕是在“考医学院”这样之前是靠“真本事”的领域，也早已沦为权利和关系的游戏。因此才会带来如此大的舆论海啸。

所以看中国问题， 要把中国共产党， 中国政府，中国特权阶层， 和中国普通人分开。 这当然很难， 因为中国没有言论自由，在外面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官方“代表” 的中国普通人的声音， 而普通人不想被代表也是不行的。我们从去年开始持续写的这些文章， 就是希望大家能看懂一些不愿意被“代表”的中国人是什么样的。

第二， 要辨别中国官方提的“中日友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件丑闻里， 中日友好医院是一个不幸被波及的“受害者”。40年来为这所医院从无到有做了大量工作的日本医疗专家，也因此间接名誉受损，是很糟糕的一件事。

“中日友好”，是常常看到的词。 这当然是个好词， 也是普通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愿望。 但是在中国的语境里， 这个词的解释权和话语权，其实只有中共和中国政府才有。而什么时候友好，在哪些方面友好， 什么时候不友好， 是根据共产党的需要来的。

2024年中共全年的宣传重点之一，是日本的核电站带来的对中国“污染”。这时候“中日友好”就不要提了， 中国官方推动对日的仇恨宣传， 以至于2024年发生多起对在华日本人的恶性暴力事件（我去年写过文章， 为什么有这么多面目可憎的中国人， 讲中共长年的系统的仇恨教育。 ）。

2025年3月起， 中美陷入贸易战，中国又需要日本了， 于是迅速的把苏州刺死胡友平的凶手处以死刑。在中国没有一篇媒体报道，也没有清晰的法律程序。 这个用刀指向3岁儿童的杀人犯当然有罪，但是他的仇日情绪是哪里来的？他作为罪犯的权利有没有得到保护， 有没有独立的辩护律师，有没有程序正义？这些都没有。反正处死了， 言下之意是， 这下中国又可以开始“中日友好”了。4月29号日本国会议员提出希望再次租借大熊猫， 中国各种官媒又大加宣传，眼下之意是，你看， 日本又来求我们了吧？

当然，大熊猫很可爱，建设中日友好医院的日本一代代的医生很可敬。 但是在中国政府的眼里， 这些都是手段和工具而已。 如果没有中国社会层面的进步和政治现代化， 很多来自日本的好的发心会成为中共政权的工具。 当年日本出资193亿帮助中国建这所医院的时候， 恐怕也没有想到过这所医院首先成为“中央保健基地“， 然后又在2025年成了社会不公的巨大丑闻的发生现场吧。

所以 “中日友好“是好事， 但日本对中国最大的价值， 其实不是钱和技术。 这些当然重要， 但是如果没有中国自己政治文明化， 钱和技术反而会成为恶政的工具。中国的人脸识别技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AI可能成为下一个。 日本真正让中国人仰慕的，是民主宪政，是法治，是公民社会， 是集会结社和言论自由， 基于这些的，民间的而非官方鼓吹的中日友好， 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中日友好“。